砚边｜善者不择_水调墨_善书_破墨

潮新闻客户端 介子平

善将者不择兵，人尽其用；善炊者不择米，粗粮细作；善闲者不择时，躺倒便睡；善饮者不择酒，一醉方休。

善画者不择墨。黄宾虹作画善用墨，往往是浓墨、淡墨、破墨、泼墨、渍墨、焦墨、宿墨七种并化为己用，最是其阴面山法，泼墨重彩、勾勒点染之外，干笔皴擦，积笔墨千百遍层层深厚。所用毛笔常年不洗，用时以牙齿咬开，舌舔而沫濡之，故画台上不见笔洗水盂。一画毕，暂放一处，有人来取，蘸墨再添加，正面添完，反面也不放过，非积得墨漆漆如三代碑拓。看似黝黑一团，实则分阶分层，墨中有墨，墨不碍墨。幽暗浓郁古木沉浸于朦胧暮霭之中，自有一番浑朴苍茫、吞吐六合的混沌之美，似明似暗，若即若离，山水乃缩小的宇宙。其晚年，以水调墨，以水带墨，以水破墨，归纳渍水、泼水、铺水诸法，以代墨法，《九十杂述》云：“王维水墨，全是浓墨，只用清水；以水破墨，以墨破水。”为此，画面越发的水墨淋漓，秀润华滋，苍茫错综，深邃莫测。绘画神品，言词无以形容。浑然一体间，墨象也气象，水法也墨法。不择墨，也不择色，其晚年所作山水喜加石绿，沉郁之中，忽有艳亮，所用者皆研钵瓷杵自治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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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维 辋川图

善书者则不择笔，狼毫羊毫、鸡毫兼毫皆可，也不择纸，毛边元书、泥金罗纹皆可，甚至粉壁石壁、贝叶蕉叶也可。裴行俭尝谓人曰：“褚遂良非精笔佳墨未尝辄书。不择笔墨而妍捷者，惟余及虞世南耳。”八大山人晚年善用淡墨秃笔，书也了无挂碍，极为简练，缘纸走笔，自得真趣。善书者不择纸笔，其妙在心手不在物，笔在心手，哪怕画个圈圈，也是书法。天地万物之形、喜怒哀乐之情，一一寓于书，无意于佳乃佳，故曰书之所观，在观书者内心，反之，必是舍本逐末。

余不善书，写作求趣不求道，从道不从君，每每在废纸的边角背面，若白纸一张，大脑随之也空白一片。陆树声《清暑笔谈》谓：“余无字学，兼不好书，间有挟卷轴索余书者，逡巡引避。然遇佳纸笔入手，辄弄书数字，书后或弃去，独喜购佳纸笔。或谓善书者不择笔纸，余曰‘此谓无可无不可者耳，下此惟务其可者。’”周星莲《临池管见》谓：“废纸败笔，随意挥洒，往往得心应手。一遇精纸佳笔，正襟危坐，公然作书，反不免思遏手蒙。所以然者，一则破空横行，孤行己意，不期工而自工也；一则刻意求工，局于成见，不期拙而自拙也。”如此之人，以前以为就自己怪僻，古今不乏其有。

善读者不择地，马上枕上厕上。随遇而安，哪里有太阳哪里就是天堂；不计优劣，哪里有知识哪里就是书房。我也有间书房，只是堆放书籍之库，而非读书之所，如同写作不自在笔精墨良，读书则受不了正襟危坐。然过了读书的好年华，纵使躺下卧下倒下，也贵贱记不住。善游者溺，善骑者堕，善读者不择地而择时。近察流俗之舆论，视之不足见，听之不足闻，早成者未必有成；翻遍上古之典籍，据事以类义，援古以证今，晚达者未必不达。持恒者，在守而不在择，世界虽大，愿望却小，春夏秋冬一本经，林语堂谓之“人生必有痴，而后有成”。揣己所长而专习之，能言者则鼓吹之，能文者则扬厉之，能行者则实行之。作为职业编辑的我，一生无所专，却有所善，善待文字之善。

善者不择，其善何来？以自然之道，养自然之身，使事业成为喜悦，以喜悦之身，养喜悦之神，使喜悦成为事业，其不也择？

发布于：浙江省